我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带着恐慌闭上了眼睛。
庞大的房车在“隆隆”巨响中不断前行,越过这片凄草蔓延的戈壁,便到达那个让我又爱又怕的地方——大海。
管家喋喋不休的督促佣人们准备食物,清洗衣物。
看着那一大堆精美的像流水线般不断撤换的点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们像老鼠一样在木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细碎脚步声,支撑房车整个动力的蒸汽嗡鸣声,以及这腐朽的墙壁中不断拥挤掉落的大屁股白蚁,让我头痛欲裂。
“谁来收拾这该死的蚂蚁!”我尖叫着跳起来。
眼前枝形吊灯的轮廓都似乎被那群该死的蚂蚁啃食的模糊起来。揉揉鬓角,把视线从臃肿的车内移向窗外。
荒漠的夜穹像记忆中的一样清冷,星,低低的垂着,压向四角。黄沙铄石满满的铺陈整个视野,有枯涸的干草从石缝中挣扎探出,零星几枝长杆的芦苇。
本是银色的月光,跨越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抵达这片沙漠时,却褪化成夕阳的色泽,洒在芦苇的枝蔓上,晃动出一片耀眼的金黄。
车轮从旁边驰过,它们随风弯腰,卷起沙尘阵阵。
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跋涉,却看不到大漠的尽头,注定要迷陷在这里吗?我心不甘,下令再次加大动力,转轴和震动似乎都能把整个房车拆散。
车身骤然前倾,堪堪急停在巨石边,尘雾散去。他张开手臂挡在车前。
迈下扶梯,沙漠的夜,寒彻刺骨,我不禁裹紧了皮毛斗篷:“你在做什么?”
“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他白袍团身,金色的长发垂至胸前,似乎轻飘飘随时都能被风刮走,却又有重若千钧的力量,让我无法拒绝,只能跟随他绕过一块嶙峋的怪石。
石后是一片金黄的草地,中央的草尖颤巍巍挑起一颗茧,在我们站定后,茧开始蠕动。
月光好似正巧落在那里,为这柔弱的新生打出一方舞台。
先是头,脚,再是腹部,两片湿漉漉的翅膀紧贴在背后。
它摇摇晃晃的攀着空茧试图舒展身体。
风突然大了起来,把它吹的一个趔趄,从滚动的茧壳上滑落,不容半丝喘息。
紧急中,羽翅打开了,一湾动人的宝石蓝。
“是蝴蝶。”我松口气。
这个稚小的新生命努力挥舞着翅膀,试图抓住出生的草叶,急切的动作仿佛把月光都搅成了蓝色。
我捏了一把汗,因为风有意要考验它一般更大的吹过,而它未经磨练的翅膀,似乎马上就要被折断。
然而,纤长的脚最终放开了对丝茧的留恋和纠缠。
它昂首奋力挥翅,尽迎上风头艰难的飞起,跌跌撞撞的消失在草原深处。
从担忧到欣喜,我放下了心,它会在磨练中死去,或变强。
还记得曾听来的故事,山顶打坐的僧人,看到摇摇晃晃费力飞过山门的蝴蝶,刹那彻悟了生命的轻盈和沉重。
我无慧根,我不懂。但是此刻,这只大漠中的昆虫,似乎教会了我什么。
它脆弱并坚韧着,获得小小生命的瞬间学会的却是放弃。
“现在知道了吗?这就是你走不出去的原因。”他微微笑,风神摄人。
我恍然大悟,脑海陷入空白,所有的执念都消失了,仿佛这才走到了迷障的边缘,迎面是清冽的涧泉。
有些声音从蝴蝶消失的地方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潮湿的风抚过嘴唇。
“是……,大海?是的,是大海!”欢呼从心底到毛孔,一层层漾出,像涌起的海浪。
荒漠不见了,草原消失了。脚下是柔软的白色沙滩。
海岸,近在咫尺。
我回首想致谢,他踩在浪花的顶端,渐渐远离。
心中一急,跑上去拽住他的衣角不肯松开,身子却轻飘飘的失去了重力向空中飘去。
黑色的大海开始翻腾咆哮,袭天扑卷而来。这些黑色恐惧,触及的所有地方开始结冰。
脚下的浪花凝固了,他的脚步亦被定住,衣袂不再飘动,似石雕般僵化,红润的嘴唇冻得煞白,眉毛结上了一层冰霜。
他吃力的去握我的手,动作艰难,嗓音却一尘不变的镇静优雅:
“忘了蝴蝶吗?一无负担,才能得到。”
我懵然,仰望夜空。
朦胧月华中,兰蝶在劲风的缝隙中翩然起舞,越飞越高。
回过神来,我松开手,一切像一个明彻易碎的泡沫“砰”然乍裂。
于是,海潮消失了,冰花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光亮,我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带着恐慌闭上了眼睛,回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