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没几个人说话值得认真寻味。
夏夜的空气带着某种恋情般的热望在缓慢流动,门窗大开,但没有一丝风。
教室中光影闪烁,我坐在投影仪后兀自讲着电影课。寥寥几个学生,像幽灵,一言不发。
窗外有弦月低垂,有残了的弈局,有冷了的茶根。
夜来香的芳菲如燃烧着的云霄扑天席卷,他踏着花香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
光影错落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恍神沉思,在这里有恋世浮华的美,有哀凉恸绝的泪,有纵情生发的纠缠,有溃败腐浊的幡悔。
犹如一场游园惊梦,最后一帧播完了,黝黑的屏幕由下至上滚动着惨白的制作字幕,学生们这才恍惚从镜花水月的碎片中清醒过来,长长叹息一番,教室有了几许生气,压得极低的窃窃交谈,收拾书本轻手轻脚的离开。
早就吩咐过他们不必同我打招呼,人生本就寂寞相随,刹那的交集怎能温暖落寞古旧的心?
他未动,我不动。
“博士说这世间没几个人说话值得认真寻味,你是其中一个。”
他开口,坐在阴影中,声音低沉的让人怜悯。
“也许。”抬手关掉投影仪,一切即刻间有了静谧之美,我皱紧眉头,却在嘴角抿出柔曼的线条。
“所以,博士说你只能对他一人说话,我要带你回实验室配合博士研究。”
忽然起了风从敞开的窗棂间涌进,吹开他额前的碎发,那对俊逸的眼睛空洞寒冷深至骨髓,眉间刻印着银白的魔鬼五角星——改造人的标志。
第一千五百八十次相同的对话,我连敷衍拒绝的辞句都懒的说,只是站起来暗中叹气。
月影融融,万物的影子像落在幽幽渺渺的雪绒之上,烨烁悠长。
不等我迈步,他已经迎面直袭而来,改造过的机械手锋利如刀,空气中划出清冷的轨迹,劈到身后的墙壁上粉石迸裂。
想也不用想侧身避开这道切断数套桌椅的斩击,我忍让着抬脚跃出窗外。打翻了石几,踩碎了杯盏,低头惋惜时,他以蛮力追了上来,墙壁坍塌出一个空洞,仿若虚无的怪兽之眼。
他的攻势紧逼招招狠厉,不小心碰到必然非死即残,阴霾的风缠绕着他的全身,疯狂且无情。
“住手!小心我的花。”忍无可忍,我在退让中出声制止。
然而,大片的花枝随着他的脚步伏倒,金黄的花瓣在墨色的戾风中斑驳破碎,豪华而残忍。在他的眉峰之上,看不到丝毫触动,惟有淡绝的冷光。
我已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绝望,有种情绪在胸口高涨着要从喉头呐喊而出,我恨恨的飞脚横扫,击碎了他的膝盖,紧接着连续的正劈面门,乘他抬手抵挡,腾空踩中他的后背,向斜上掰住胳膊,“咯哒”一声骨骼脱臼的脆响,他伏倒在地。
喘息着踩在他的背上,伸手从腰椎处扣下,手指插入皮肤,在那里捏住脊骨,连同衬衣血肉生生撕起,他惨叫着丧失了知觉。
脊柱一节节被拔起,白色的人造血液渗进泥土,花根在温润中颤抖不堪。
了结了吧……就此了结!心底有个声音千百次的哀切回旋。
只要再拔出颈椎的那一节,他的生命便化为永恒的烟尘,我便也得以救赎。
金属机械脊柱如同张牙舞爪的章鱼,生满冰凉的触手,悉悉嗦嗦扭动着想要再次埋植于他的肉体。
可是!可是……泪就这么的流下,以至于滴落手背时,我才仓皇知晓。
是他,曾温柔种下每棵夜来香。
是他,曾执著于冲泡那种名为“亦心”的茶。
而我,守着这片金色的花海,等着某天他可以认出我,等着某天我可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