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之歌

伤害一个硬汉的方法,从来都不是酷刑,而是否认他的付出。

​​从梦中醒来,好长一段时间,膝和小臂以下的地方才有了知觉,左手抚在心的位置,没有以往的锐痛,却仿佛满室灰暗的空气尽数流进那里,是束手无措的绝望。

几乎不想再忆起,我一定是看到了世界末日。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只感觉是亲人,亲人。

她扶着他,在狭小的方寸公园中散步,我坐在绿色的长椅上,看着他们。

天空是数次核爆后的灰红色,周围铜褐色的建筑高大压抑,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已经没有多少可去之地了。

成群结队的人在路上蹒跚,也许还在寻找所谓的自然空气,等待奇迹出现。

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甚至放弃了希望。

他在干涸的喷水池边咿咿呀呀的嚷着什么,没人能听懂。女人在旁边耐心的一遍遍擦去他歪斜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橘黄的人造阳光,停留在他扭曲的面容上,我痛苦的捂住头,却流不出泪。

都是我的疏忽,我自责的想死去。

如果不是那晚我的倦怠买醉,疏忽了警戒,他就不会翻出防卫墙,跨入那片凶险的变异森林,寻找那只在史册上记载过的自然空气。

几天后,森林巡逻队把他从边境抬了回来摆在我面前。

变异物种憎恶人类,蒙昧中的自由和强大,让他们异常残忍。不,也许是仇恨,因为人类也曾如此残忍。

复仇的火焰不毁灭一切,便无法熄灭。它们尽情的伤害落到自己地盘的每一个人。

他的腿部结构被拆除重组,大小腿骨骼位置完全对调,手指扭到了反向,舌头被剪掉,深红色的肌肉纤维断口粗略的缝上几根树藤、便又扯开重新胡乱镶嵌,胸口凸凹不平紫黑色血痂里埋藏的是被拔起又接入的肋骨,星星点点黄色的脂肪散在被翻开的焦黑皮肤中。

我痛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医务人员在修补他千疮百孔的肺叶时,发现了自然空气的疑似残存物。他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是扯住我的衣角‘呜呜’比划。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却硬下心肠扯回衣服冷冷的告诉他:那都是幻觉。

从此,他恨我,再不想原谅我。

伤害一个硬汉的方法,从来都不是酷刑,而是否认他的付出。

可只有神知道,我多想替他承受一切。

刺耳的警笛像利剑划破长空,这是一天中的第三次核弹投放。遮蔽城市的防护罩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像当年的臭氧层一样,轰然崩溃。

核辐射会将人变成什么样的怪物?不,也许已经是怪物。

军方派遣的数量有限的救生飞艇抵达,在低空列队准备转移民众。

公园中的人踩着我的脚涌进街道,他们疯狂的扭打,咒骂,或哭泣,喊叫。

每个人都想登上飞艇,每个人都想活着。

有人想过明天,想过希望吗?

我知道自己现在该回应手腕上的通讯呼叫,赶回部署中心,听候命令组织反击。可是全身如同被凝住了,无尽的疲劳,指尖挪不得半寸。

为了什么?公国间的厮杀,同类间的厮杀,徒劳而又罪恶。

橘黄色的模拟光源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恰巧直射进我的眼睛,一抬头,才发现他们就站在近前,女人搀扶着男人,偎依又恐惶,脸上尽是那些生死不离的神情。

男人被硫酸腐蚀成两个黑洞的鼻子抽搐着,表层愈合的肉膜包住半边鼻孔,随着气息微微抖动。

我不敢捧他的手,不敢哭泣,只是呆呆坐着。

他挣扎着张了好几次嘴,才挤出两个几乎辩不清楚的口型:“你……走……”

涎水掉了出来,女人马上擦拭干净,转过头接上男人的话:“不要管我们,快走!”

男人喘着粗气,再也发不出什么完整的音,只有哼嚷着,用力拍打自己的肺部。

我知道他是要我活下去,带着那个希望,找到“自然空气”。

一颗弹似乎击中了防护罩发射器,凄红席卷了天空,连着灼热的火浪凭空压下,建筑物在坍塌,地面在颤动。

我回头,刚刚还在喧闹的人群瞬间定格,眼球化成蜡流出来,皮肤成了蒸汽,肉体迅速枯萎成干尸。

我想,我是看到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