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日

蓦地,胸口的地方,犹如刹那腐烂成尘,痉挛抽动。

​​“皇家同花顺!!!我又赢了,拿钱,拿钱!!”

强尼咬着半截夹杂了大麻的手工自制卷烟,情绪高昂的冲面前席地而坐的牌友们嚷道,

“老子太走运啦,今天果然是好日子,哈!哈!哈!”

他把头盔、水壶、弹匣包都挂在那把FAMAS步枪枪口上靠立在墙角,有人说这是一种不吉利的挂法,只有战场上的死人,才会把头盔摆在自己的十字墓碑上面。

不过强尼才不会在乎这一切,他在应召成为士兵前是个乐观的嬉皮士,尽管流弹削掉了他的左手三个手指,但仍不影响他每次任务都冲在前面,以及成为一个热情的赌徒。

坐在强尼左边的是雷利,他老老实实从上衣右袋摸出几个子,数数递给强尼,腼腆而又善良的性格,让他在小队中担任着通讯和医务的角色。

爱干净,从不说脏话,按时寄信给家乡的老妈,每晚打着手电筒写日记。大家打趣说他是不是姑娘冒充名额来战区的,都嚷嚷着要乘洗澡给他验明正身。不过玩笑归玩笑,交火时谁都愿意护着他一把。

“我说强尼,你不会又抽老千吧,不要把钱给这种混蛋!雷利。”强尼右边坐着的是性格和身材同样火爆的美人索尼娅。

亚麻色及肩的卷发上歪歪斜斜的扎着头巾,手指间夹着一根口味辛辣的骆驼香烟,两片性感丰润的嘴唇中缓缓吞吐着烟雾,那双美丽干练的墨绿色眼眸笑意盈盈的斜睨着强尼,不忘冲对方比出中指,做个挑衅的粗口手势。

“别这样嘛,要是你愿意亲我一下,我可以把赢来的钱全给你宝贝。”

强尼盯着索尼娅迷彩背心下绷得紧紧的胸部,狠咽着唾沫,鬼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估计他也没有那个勇气摸下去。索尼娅优异的近身格斗成绩是从无数次危险的绝密潜入任务中实践出来的。

“嘁——,算了吧,你又不是我喜欢的那款,要是换作和休德拉缠绵舌吻,赔钱我也干。”索尼娅一点都不掩饰的望过来,半咬着嘴唇,抛来一个诱惑的眼神。

我正坐在地板上用Stride战术刀刮着长成蓬草一样的络腮胡,她递过那个火辣辣的表情时,手一抖锋利的刀刃陷进了脸颊,一阵凉飕飕的皮肉痛感传进大脑,我收起刀苦笑着不做理会。调整下坐姿,将视线移到站在船首护栏的吉莉安少校身上。

她背对着我们,摘下帽子,迎着清晨即将升起的朝阳,河面上神秘的淡紫色雾岚将她蜂蜜色的头发温柔扬起,折射着独属日出时的那种烨烁明媚的光环。仿佛向着心中某处神圣的象徽致敬,她一动不动,背挺得笔直。

“看,贴了冷屁股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休德拉那家伙,出了名的冷淡,哪像我这等热情的帅哥……。”强尼无视索尼娅的白眼说道,而后,果然招来一记猛拳。

“关你什么事!我愿意,切!混蛋!”索尼娅一把抢过强尼举在手中炫耀的钞票,和雷利瓜分起来。

“啊……太赖皮了,还给我……”

“有什么关系嘛……。”

大家嘻嘻哈哈嚷成一团,似乎突然间回到了那些只有香槟玫瑰,盛装狂欢的日子里。

稍远处乘着空闲打盹的杰克,睁开一只眼睛瞅了瞅这边的热闹,翻个身继续休憩。他是我们中最懂得节省体力的人,有一个金发美人的老婆和两个继承了优良的、如粉琢玉砌般的小女儿,他把她们的照片贴在头盔的内侧,时常拿出来炫耀。

强尼有时会不怀好意搂着他的肩膀,露骨的问:“老兄,千里之遥你又无法滋润她,如此美人在家倘若耐不住寂寞,对你不忠怎么办?”

杰克擅长打着哈欠说严肃的话:“唔,我不能守护在她们身边,是我的不对,真正的男人要能承担自己的过失。倘若她不提离开,我可以原谅她的任何谎言,假如她真要离开,……那么……我就去请求她的原谅。”

吉莉安是一个任何时候都冷冰冰的女人,可以精确完美的拟定作战计划。除了简洁扼要的下达命令、督促进度外,她很少和队员们混在一起,总是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一样,默默观察着四周。也许正是这种看似欠缺感情的特质,让她成为了一个出色的特种任务指挥官。

按照任务角色,从各个分队挑选最出色的成员,将他们秘密调集到一起,进行三个月的配合训练,再由指挥官带领完成目标。活下来的,返回原所属部队照旧生活,死掉的,便永远如烟消散,从人世蒸发了踪影,也许稍后家人会受到一块嘉奖勋章和抚恤金。

这就是一个特种任务指挥官所做的那些事,当然他们也会死掉,而且比例相当高。

然而,我和吉莉安却是第七次相遇,不能不说是上帝的眷顾。在战场这种生死相悬的地方,祈祷却格外的虔诚,因为谁都希望得到神的庇佑,和幸运站在一边。

小队中我总是干掩护撤退这档事,以至于大家都开玩笑,用“职业后卫”来替代我的名字。索尼娅倒是认真的说过:“没错,前锋通常比较帅,可无论是床上还是战场,后卫都比较可靠。”

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很知道,可靠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只是每当吉莉安比出一个成功的手势,看看表说:“现在开始撤离,休德拉负责掩护,必须争取到四十五秒,时间一到你按事先路线赶到指定地点,我们只等你10分钟,记住10分钟!好运!”

这种时刻,我都把它当作最后的告别式,那种只剩一人的孤独,和多坚持一秒同伴就离危险远一分的职责,交织成一股奇特而又矛盾的感觉,让我一次次拼尽全力和死神擦肩而过。

以至于吉莉安在第三次见到我时,也忍不住说了一句任务之外的话:“哟,连见三次的队员,还真是不多见。”

记得我也不怎么幽默的回答:“噢,连见三次的指挥官,也不多见。”

“既然这样,给你一个忠告吧。”她摘下帽子掸掸上面的尘土,眼睛望着太阳的方向,声音潮湿而冷冽,“不要和任何人说笑,更不要以为你能活很久,要一直,一直的一个人走,否则……”

否则……。

河面上的雾浅浅淡淡的缓慢褪开,像一簇浓墨化在水中,似烟似尘,最后成为透明的丝缕,卷曲消散。

雾散的地方,一团黑影豁然就在近前,双方只是愕然了几秒钟用于辨别敌我,随后刺眼的火光就从枪膛喷出。

“不是埋伏,是遭遇战。”吉莉安立刻伏低身体,冷静而快速的判断,用从不离手的FAMAS点射还击压制对方,同时用清晰的声音警示队员们:“行进路线两点钟方向有敌人接近,保持最大船速,做好隐蔽性防御,强调一遍,做好隐蔽!”

对方的船只比我们乘坐的民用渔船大上二、三倍,一串子弹扫过来,棚板舱的木质壁墙上多出好几行漏眼,遭遇战不拼计谋配合,拼的是时间和运气。

心中默算着敌人一轮攻击用完子弹的秒数,抓住更换弹匣交替开火的间隙,我撞开简易的后门,连续几个滚地动作来到船尾,伸手将发动机引擎开到最大。

屁股像被重锤击中,麻木过后才是钝痛,一摸大腿根满手血迹。还好,似乎只是擦破了表层肌肉,没有大碍。匍匐在甲板上,借着浅浅的船舷,我配合着己方队友佯装出攻击动作。

很好……就这样……坚持……再坚持几秒。

双方船只的距离由远及近——最短的接触——再飞快的错开——分离——奔赴各自不同的方向。

相信我,举凡常年混迹于战场的老手,没有人愿意做无意义的搏斗,杀人留血这种事,远比不上求生存来得重要,倘若双方都是冷静理智的家伙,那么彼此心中都明白,这样的遭遇战,对整个战略胜负根本没有丝毫影响。

因此,这种交火往往是迫于敌我身份的无奈立场,随便打个招呼意思意思,在形式上走走流程,没人非要致对方于死地,我甚至都有了翻个身、点上支雪茄好好躺一躺、享受清晨凉雾从刚剃过胡子的面颊上抚过的念头。

不幸的是——对手中显然有一个年轻好胜的菜鸟,两条船逐渐拉开距离至300、400米远的时候,所有人松了口气,谨慎的雷利却从红外目测镜中发现了状况,急切的大喊:“R!P!G!——!”

常规情况下,吉莉安接下来的命令一定是弃船入水躲避,我和她的配合如此熟稔,几乎就要惯性的先于她的指令而做出动作。

然而,吉莉安尖锐的声音突破雾气、穿入耳膜:“不要!索尼娅!”

为时已晚,索尼娅单膝跪地,掀开油布遮盖的火神机枪对着弹着方向疯狂扫射,在距渔船非常近的地方和对方飞弹相撞。

刺目的白光一闪,几乎要将人的视网膜系数融化,爆炸冲击波将渔船上的蓬板房拦腰截断,弹片夹杂燃烧着的木板碎屑以及掀起的浊浪,扑天盖地的击下。

沉默,死去一般的沉默。

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痛,我只记得烟很浓,遮蔽了初升的朝阳,沿河栖息的群鸟黑压压的惊起,惶惶四散。

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窒息,才重新和光明邂逅。睁开眼睛,又是这片狼藉,千百次重复的狼藉。

吉莉安的声音干涩沙哑,从船头浸至耳畔:“活着的人报数,从我开始,一!”

“呃……二。”是强尼,他像吸进了太多粉尘,吃力的回答。

在我极其缓慢的、心存等待的吐出那个“三”之后,几分钟过去了,没人答话。

几秒之遥,这突兀而来的离别,电光火石般,惟有无言。

“我们的行踪恐怕已经曝露,弃船上岸,我们走陆路。”吉莉安面无表情,冷静的可怕,“强尼整理一下他们的遗物,休德拉安放C4,准备爆破!”

“明白。”我和强尼僵硬的执行着命令。

从雷利上衣口袋中翻出写好的三封被火烧去大半的家书,再从杰克迸满脑浆的头盔内侧,抠出坐在枫叶镜湖边笑容灿烂的女孩照片,放进自己贴身衣袋时,强尼突然流泪了,就那么默默的任由两行液体漫过面颊,从下巴上垂落,滴在肮脏不堪的军靴面上,喉结滚动出声:“今天真他妈是我强尼的幸运日!”

安好C4炸弹,我走到索尼娅身边半蹲下,她的脸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容貌。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吻一下,再贴到她破碎不堪的嘴唇上。

蓦地,胸口的地方,犹如刹那腐烂成尘,痉挛抽动。

还记得那天吉莉安说的:“要一直,一直的一个人走,否则……,否则这里会很痛哦……。”

她指着心脏的位置,望着太阳的地方,声音潮湿而冷冽。

好痛……捂住胸口,皱着眉醒过来,又忘了睡在什么地方,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