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建筑

我,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那为什么还会难过的哭醒?

​​恼人的雨,还好极细极绵,落在身上感觉不到什么,像在雾里穿行。

我第三次在梦中看到过这栋建筑了,它座落在隐白道路的尽头,森林在雨幕上显得尤为墨绿,它孤独的矗立在那里,如同给所有现代气息在这片树木中划上的句号。

句号,意味着终结,终结什么呢?

想不起来,只能依稀记得第一次来访时,这个建筑的主人是对和蔼的中年夫妇,请我喝下午茶帮助他们重新设计露台、门窗,并额外搭建了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温室,那天阳光煦人。

第二次,中年夫妇去世,房屋被拍卖,由私人住宅改成小型歌剧院,我是经手人。见证完所有的手续交接流程后,我站在从高耸严厉的哥特式大门中铺出来的鲜红地毯上,仰望天空时,黑云压得很低。

脚下的鲜红在几近电光雷鸣的气氛中,流淌的如同一条欲望翻腾的河浪。当时舔了舔手指上的液体,我喜欢这种犯罪、糜烂的味道,也许那时我是个坏人。

而这一次我又来了,其实我讨厌下雨、森林,和到处翻修的乱七八糟的泥坑,这样的地方有太多的被破坏的嚣动,让人不安。

虽然明明知道在梦中,可也无法选择,不得不来,歌剧院竟然要改建成后现代休克主题餐厅。

惋惜的叹口气,抓起外套从车中跨出来,小心绕过坑坑洼洼的石径,向建筑主体靠近。

四处都湿冷,雨丝顺着衣领飘进去的滋味真不好受,我想念在干燥温暖的大壁炉前寻欢作乐的场面。

好不容易走完台阶,却被服务生拦到了门外,理由是里边正在开新闻发布会,而我没有任何证件。

正要发难,一个女人温温暖暖的凑了过来,眼睛并不盯着我,声音和悦清甜:“先生,如果您要等会进去的话,这段时间我来陪您好吗?”

纯洁的宛如一幅炭笔素描,却这么急切的风尘女子。

我顿时来了兴趣,像被驯服的烈马,拉住脾气,温谦有礼。

“好。”张开左臂做邀请之势,她恬然的靠入怀中,头依过来雾鬓风鬟。

我把手放在她的腰肢上,略微收紧,白纱织物下的肌肤柔软温润,些微丰盈。我一直喜好的是骨瘦如柴的妖女,互动时有十足的侵占和暧昧。

不过她倒给我满掌的安心,没有江湖天涯、知交零落的悲壮,只有秋叶湖畔默默相伴,我在前你在后的平淡。

我们来到参天古树下的长椅边,上个秋季枯落的树叶还没有粉成泥土,踩在脚下绵软陷人。

我的手掌一寸一寸扶弄她的肌肤,从腰腹,肩胸,到手臂。没有轻佻的意味,我只是在感触,像是在鉴赏一匹名贵的雪凝丝绸,需要沐浴焚香、净洗双手,才能体会隐蔽在其间轻捷无比的纹路。

纤细的骨架,密致的筋肉,浅蓝的血管在羊脂般的皮肤表层穿行,如同一幅需要饮酒或者欢爱才能显现出来的特殊刺青,弥散出妙不可言的催情魅力。

她静默无语,挂着空灵的笑,认真舔食着刚买给她的棉花糖,一如乖巧的宠物。

她对我的动作不报惊讶,也是,只有真正的烟花女子才能准确分辨出什么抚摸是挑逗,什么是赞赏。感受着力道、方位,思量哪里该撩拨回应,哪里该静敛答谢。

我倒开始有几分喜欢她了,她像一块刚出水的子玉,没有过分的雕琢,只是浅淡的蒸熏上兰香,皓婉柔顺。看似端凝静逸,却有不经意间迷惑的张力。

看着她把棉花糖像云一样吸进唇齿之间,我开心的笑话她活脱脱一个吞烟吐雾的赤练蛇精。

她也不接话,伸过糖,我摇头示意不感兴趣,她似乎要一心讨好我,从坤包中掏出自己的墨镜给我带上,镜片棕红,还有不少划蹭的痕迹。

“好看吗?”她一笑如夜雪初霁后的暖阳。

“嗯,我喜欢这种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好偷窥美色。”原来我也善吹捧。

“那把你口袋中PRADA的墨镜换给我吧。”她不娇嗔,自有清媚的气色,如魔诱人。

“好。”佳品配美人,我不吝啬俗物。

她一笑,小女孩拾获珍宝般童真欢欣。我竟一愣,移不开目光,雨声沙沙,衬得幽静处更为幽静。


手机铃适时地打破两个人之间的沉寂,我接听起来,是个粗糙有几分急切的嗓音,埋怨的连续不断的说着同一个话题内容,无非是数落我的抛弃和无情。而我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

“我升成了经理。”

“我不认识你。”

“你说过要独立,我才努力成为经理的。”

“我还是不认识你。”

“我想见你。”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你。”

“……”

……

听筒那头响起抽泣声,我有点烦乱,刚想发火,她给我一个温软如玉的笑,便抚慰了我。

要温柔,要温柔。我站起来踱步,自我强调,故做绅士般插着裤兜,绕到稍远的树旁依着,低语相劝。

原本我以为梦就是幻境,迷雾中不会有更深的迷雾。可是视觉陡然被打乱,青岚色的烟顿时升叠,将所有景色都勾勒错位。

仅一瞬,又回复原位。

手机被狠狠抛出,撞在树干上断成两半,再被我踩上几脚。

陷阱,这么简单的陷阱,我都没有看破。回头,她果然已经不在原处,云层中有黑色的翼掠过。

几乎不用凭什么直觉,我自然而然的寻到了改建中的餐厅,深棕色的门不再紧闭拒人千里之外,开那个见鬼的新闻发布会。

不动声色的戾气从门洞潜伏而出,锐可削骨,室内十几个黑衣墨镜的男子垂手立在墙角,训练有素的沉默。

房间深处的猩红沙发中陷着一个同样黑色着装的男子,头发很短,结实平庸。

“装什么黑手党,把人还给我。”我冷哼,心中好笑。

“人在那边。”他把打火机玩得‘砰砰’响,凸雕图腾在黯淡光线中划出鎏金。

我捕捉不到他藏在墨镜后的眼神,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女孩平躺在一张桌球台上,全身赤裸,有男人在她身上做着最原始的交合运动。

叹口气,拉开餐桌旁的背椅坐下靠着看。

没有调情之欢,没有暧昧之乐,纯粹的机械交合,从来为我所不齿。

惟一可欣赏的是她的肌肤,如荧如玉的一片洁白,在碧绿的球桌上像一块妙不可言的祭品。

我摸起两把餐刀把玩,冰冷细腻的钢质,如同缅怀她在我掌中的依人幽静:“这是什么?就让我看你们低等动物似的表演?”

黑衣男人从嘴巴上拿下未点燃的烟,掀掀眉毛:“接下来这个,你怎么处理?”

一个响指过后,那边的人停下了动作,让开位置。

晶莹的身体开始蠕动,缓滞带着生命力枯焦的痕迹直立起来,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人偶,木讷的向我一步步走来。眉眶已然抛弃了眼球,空洞塌陷流落哀求。

我拯救不了她,我拯救不了这个在风尘中冰洁雅致的女子。

她成了僵尸。

“抱歉,真遗憾没能共渡良宵。”在她手指掐上我脖子的刹那,一把餐刀没入她的胸腔,血顺着我的手指滑至手臂,是污浊的黑色。滴到地上,晕出很大阴影。

我看着自己的手,想象刀插进心脏的痛楚,异样的平静:“我只能这样,不然还能怎样,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男人扔掉烟站了起来,摘掉墨镜,他的瞳孔似在燃烧,闪烁着地狱的火炬:“想想你杀人时感受,有人要你想起来自己是谁,有人要你回来。”

“回?从哪里来?又回到那里去?你们当我是哲学家吗?”

不,等一下,等一下。

记忆的波段在某处重叠,对,是杀人的平静,片刻的谈笑赞美,催化出毁灭。

是的,想起来了。

中年夫妇、剧院老板,都是我杀的,一刀毙命,准确而有效,血就这样从同一个位置流出,我从同一个角度欣赏它们,污罪而甘美。

每次从这幢建筑走出,从手指上舔到的液体,是血。

再次把手指放进口中,那味道糜烂香醇,沾着一缕促人微酣的魂。

我,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那为什么还会难过的哭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