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一样,接任死神前哭得这么惨。”老死神出现在身后。
有听过死神进行曲吗?
“我忠于我的职责,我遵从我的荣耀,
此刻起,我是死神。
尊重每一份死亡,
高尚的,卑微的,纯洁的,污秽的,
我是公正的死神,
我自愿,把泪和笑化在心中,
……
我是死神!”
斗志昂扬的节奏,却异常残酷忧伤的旋律。这是死神就职典礼上,穿上那件身份象征的黑羽衣时所使用的乐曲。
年轻的预备死神郁闷的坐在城市中心的雕塑花园长椅上。
连续三年他都没能接任正式死神的位置,今年再不合格,就要被淘汰出局了。可是死神守则里的每条训练要求,他都背得烂熟,做得优异,可是每到关键时刻,老死神却和蔼的说:
“你还缺少一个奥秘,孩子,去人间找找吧。”
他多么想穿上那件庄严华美的黑羽衣,用那把标志性的镰刀(实际上他们只用来做拐杖和装饰),去“收割”生命。
因为在终结生命时,你会同时收到这个人此生的意义,有谁会想到死神的档案库中堆放的会是各形各色生命活着时的意义?阅读它们是一件多么值得期待和回味的事情啊。
不过很多旧死神就是因为这样特殊的档案库,违背了当初就任时的誓言而被赶下台,被迫寻找新的继任者。
年轻的死神一脸严肃,如果他就任一定要做一个最好的死神,拿到“夜鹰勋章”。
“嗬~~”对面拉小提琴的音乐家全身塑像仿佛一动,在嘲笑:可你连正式死神都不是。
“哼,要你管。”他怄气的扭过头,恼人的抓抓灰色的头发。
老死神最后给他的提示是到这个公园来,可是坐了半天,除了那些叽叽喳喳,穿的花红柳绿到处拍照的观光客外,什么都没发生。
“呵呵,先生,你好。”从塑像的肩上突然冒出一个男孩的头,“我能给您的头发拍张照吗?”
他说着在塑像后探出身,从基座上跳下来,原来刚才笑的是他。
“我的头发?那有什么好拍的?”小死神本来没什么心情,却被这个奇怪的请求给吸引了。
“嗯,只是我的爱好啦。”
男孩调皮的眨眼睛,坐到小死神旁边,反手从挂在长椅后面的袋子里拿出本厚厚的记事薄,打开来是一页一页的发型照片,每张下面都会用简陋的铅笔字写上段根据这个发型猜想出来的人物小故事。
“看,头发是血管的末端,它们有生命、有感情,从发型中你可以看到许多复杂的悲伤、快乐、期待……,它们必须依附主人,却又极力张扬自我,有时候相处愉快,喏,就像这个女孩的头发,肯定洒了花香调香水等待约会。
“有时候彼此战争,看这个嬉皮士,他想去街头流浪表演,而他的头发肯定想回家看望孤独的老祖母,所以没精打采……。唔,有时候就像我们人和星球的关系。”
男孩长长的睫毛因兴奋而闪光,不过他很削瘦,这让他的蓝眼睛大的吓人,干净朴素的白衬衫下锁骨尖得快要支出皮肤了。
“你真罗嗦,要拍就拍。”小死神瞪了男孩一眼,留意到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也许是受了男孩的影响,他留意到男人稀疏的头顶,风总是想把压住头顶仅有的几根头发给刮起来,男人只有用手频频去抚平。
“好了,看你的头发,似乎在为什么事伤脑筋,要不然也不会不注意仪容的把它抓的这么乱。”男孩一手把那台旧相机端在胸前,神色正经,一手伸展到前方,俨然一副睿智透析人生的表情。
“切,要你多事,拍完就走开,烦着呢。”小死神绷着脸,忍住暗笑,你拍的可是未来死神的头发,这个便宜占大了。
抑制着心中这个得意的秘密,小死神继续在公园里游荡,他在每一个喷泉的旁边驻足,在每一条长椅上仰望星空,最后索性脱下自己那件修身的灰色外套,把公园中每一处的雕像都擦了一遍,依旧没有老死神说的什么奥秘出现。
小死神等了多久,自己都忘记了。直到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悠然地飘到他的脚边,一抬头,高大的银杏树已满目灿金。
“我在这里傻等什么。”小死神撅起嘴猛捶手边的雕像,却马上吃痛跳起来唏嘘着甩手抱怨,忽然他的眼角撇到了什么,动作停住定格。
原来又回到了“音乐家”这里,对面长椅上空空如也,公园里也冷冷清清,透着秋天的萧瑟。
小死神想起了那个爱拍照的男孩,他的破袋子就挂在长椅的一端,可在附近好久都没见过人了。
小死神不由自主地走向长椅,坐在上面左右张望,手臂搭在椅背上,瞅准没人的间隙,试探地把手伸向男孩的口袋。
犹豫着会不会有人看见说他偷窃,却抵不过诱惑,一咬牙,迅速在袋中摸了一遍,相册还在,把它从里边抽出来后,小死神重重吁了口气,脸却早已红透了半边。
相册的外壳包着绿底金纹的织物,边角磨损严重,已露出了里边的暗红硬纸板。
打开相册,扉页上用钢笔工整的写着:给妈妈。
字体简单幼稚,但看得出写的用力又认真。
照片拍得很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难看,要构图没构图,要色调没色调,但故事却善良动人。大凡写这样故事的人,都有一颗玻璃心。
小死神淡淡笑着,一个个翻看,翩迁下落的扇形银杏叶有的便留在了相册里,点缀着独特的“发型世界”。
“嗨,终于有人来动这个破袋子了,再不出现,我就要把它清理到垃圾车上去了。”
浓重的声音差点吓得小死神打翻摊开在膝上的相册薄,还以为有人来指控他偷窃,看清对方是个有点岣嵝的老头后,心虚的问:
“你是谁?他不在这里了吗?那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带上相册?”
“年轻人,问题真多,我是公园管理员。”老头耸耸肩,花白眉头浓得能遮住眼睛,“他是这个城市成千上万个无家可归者中的一员,你屁股挨着的地方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前几周听说参加了个什么药品试验志愿组织,好象能赚到一大笔钱,对了……就是这个秃子来找他谈的。”
管理员粗短的手指咄咄戳到相册上的最后一张照片,小死神想起了那个鬼鬼祟祟的秃顶男人。
“请保留袋子等我回来。”小死神把相册夹在手臂下,飞也似的迈开长腿奔跑起来,把管理员抱怨的叫骂抛到身后。
跑着跑着好象乘着月色,小死神飞了起来,身体都渐渐透明了,如果这时铁艺路灯下接吻的情侣抬起头,或许会看到被虚像携着在半空中飘舞的实体相册,以及小死神紧抿的嘴唇和严肃的神情。
“嘀…嘀……嘀…嘀……”
心脏监护仪枯燥而机械的用数据和图像简单描述着一个生命存活的迹象。消毒水的味道在这视觉上昏暗一片的地下室中格外刺鼻。出口处安全门上绿莹莹的小灯亮着,勉强照出锈迹斑斑的铁门。
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咔嚓”打开锁拉门进来。
“你的试验失败了呢,Fred医生。”女人的声音比地狱中说行刑的监官还要冷淡。
“不,它没有失败,至少那男孩还活着不是吗?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要重新整理试验思路。”他习惯性的把手放到秃顶上去拢稀疏的头发。
是公园里的那个男人。
“如果他死了怎么办?院长会很不满意这个结果。”你知道医院投了多少钱开发这种药物吗?不能让舆论毁了一切。”女人走到墙边打开几个暗红的壁灯,于是不大的地下室像四面沐血。
“请放心护士长,即使失败,这个男孩也是那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个城市没人会留意这样的失踪人口,自然也没人在调查。”
“那钱呢?”
“当然没有付给他。”
“很好。”
他们不再说话,FRED走到室中央的操作台边。
男孩安静的躺在上面,他正处于昏迷状态,高烧给他苍白的脸颊渡上一层绯红,眼窝陷得厉害,从绿色无菌服半敞的领口看下去,只剩皮包骨头,而正在这单薄的身躯上面,长满了可怕的疱疹,它们以平常数十倍的速度生长,成熟,破裂,流出脓血,收拢再扩散,周而复始。
隐在墙壁中的小死神捂住嘴巴差点叫出声来,他们对他做了见鬼的什么?
FRED戴上口罩手套,小心的卷起男孩无菌服的衣袖,用纱布仔细缠起来,脓血很快浸出,直到第五层,终于看不到血迹了,剪断纱布用紫药水每隔十厘米作个标记,然后抄起操作台边的不锈钢扳手,铆足了劲按标记挨个敲下去。
骨头在血肉包裹中折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闷,像铁锹铲进土层碰到石块的“喀嚓”声,回荡在潮湿的地下室阴森怖人。
小死神死咬住拳头才让自己不至于吐出来,可他无法帮助男孩,死神法第一条就严令禁止干涉任何人间事物,他只能看着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把两条没有任何抵抗力的胳膊,硬生生撅成一截一截。
剧痛刺激了处于昏迷中的男孩,他大概没有多余的力气呐喊,又或者知道呐喊也没有用,这些人长着比铁还硬,比冰还冷的心。
来自他们的伤害,只能承受。
眼球在紧合的眼皮下略一跳动,裂满血口的嘴唇抖动几下,男孩虚弱的勉强转了下头的方向,无意识的一直在含混低语。
“他在说什么?”护士长抱着手臂面无表情的问。
“不知道,只要不是深度昏迷就会说。”男人拿起针剂,摸准新断的骨缝,把粗长的针头刺进去。
小死神的耳朵却听得真切:给妈妈……给妈妈……
他知道男孩指的是相册,眼眶发热,胸中像被铅压住,在这个鬼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小死神为男孩默默做了死前的祷告,怅然离开。
他嗅到了死亡来临的味道,不光是男孩,而是这个地下室里每一个人。
医院的气氛总是很凝重,因为过往的都是伤痛和死亡的灰暗色调,时间长了沉积下来。
不过有一个地方时常会冲刷这种凝重,即使也难逃司空见惯的悲剧,但都是为了尝试续接生命,那应该是产房。从这里抱出一个婴儿,便抱出了一份喜悦和希望。
一点微弱的新生命,就可以淡化一片的疲倦黑暗。
简累极了,也兴奋极了,刚刚一个宝宝从她的肚子中诞生,噢,她激动得都忘记询问男女。
产房里间没有人,大家都挤到外间去看孩子。她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同是护士的姐妹们惊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孩子,简在这种作为母亲无比自豪的力量下从产床上独自爬了起来。
地刚拖过,还有点湿,人走过时踩出的拖鞋印还留在上面,弃物盆中盛着生产过程中留下的血、羊水、胎盘、纱布、纸、一次性的医疗器械……,倒像是为艰难的怀胎十月划了一个总结性的句号。
简有点不舒服,把目光从这盆东西上移开,望向出现在门口的琼斯:“是男?是女?”
琼斯笑而不语,故意避开这个话题,走过来扶简下床,她有一头火红奔放的头发:“护士长叫你过去。”
“护士长吗?现在?”
“是的。”
“可我的孩子。”
“回来再看也不迟,你知道那件事出了问题……”
“好吧。”
“每个人都有母亲爱自己,为什么一个对自己孩子慈爱的女性,能够残忍地对待别人?”后来,小死神在简的档案入库前,往备注里这样写。
一个家庭式的小型鸡尾酒会在远郊的别墅里文雅的举行着。
穿着标准三件套礼服的绅士们,举着近年来最好的金香槟,相互低声交谈。
室内到处都摆满了水晶饰品,水晶的餐桌壁炉,水晶的烛台雕花,要不是因为太不实用,恐怕别墅的主人连长长的落地窗帘都会用水晶来做,不过还是在上面镶满了水晶珠玑流苏。
室内轻音乐在柔和的灯光中流淌,磷光繁点,一切看起来像个天堂。
外厅风铃‘叮咚’几声脆响,所有人像期待什么似地,齐刷刷望向玄关处,犹如万众瞩目的明星,婀娜风情的身姿略一停顿,微微低头致意,便释出万种柔美。
“你来啦。”声音从宾客包围的最深处传出,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托起两杯酒迎了过来。
“您好,院长。”女子浅笑。
“事情都办妥了吧,真是辛苦你了。”男人把其中一杯酒递给她。
“请放心,Fred以及与之相关六名护士,正在医院的焚尸炉中等着上天堂,或者走炼狱。”
“非常好,不亏是我最信任的搭挡,一起喝一杯吧。”
女人有点迟疑,警觉的阴云从额角掠过,酒浆在水晶杯中摇晃,却迟迟不肯入口。
“哈哈,护士长至今都不肯对我放心吗?也好,这样才谨慎。”男人将自己手中的酒杯举起抿上一小口,换给她。
“哪里,只不过成了习惯,别见怪。”女人接过来一饮而尽。
金色的香槟从女人鲜红的双唇中流进被咽下喉咙时,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诡笑,眼神隐进了阴暗。
“铛——”水晶杯摔到地上,女人像一条窒息的死鱼,凭空无力的张合着腮帮,倒下砸断了一大束鬼百合。
音乐并不停下,酒会仍在继续,所有的绅士收回目光,依旧谈笑风生。
只有站在墙外,手捧相册的小死神哭了。
“我和你一样,接任死神前哭得这么惨。”老死神出现在身后,抖开华彩夺目的黑羽衣,覆住小死神,带他飞上云端,“你为什么而哭?”
“我为无奈。”
“这是公正的代价,你能承受吗?”
“……我能。”
“能够承受一切所发生的,已知的和未知的,这才是死神之心。那好,来证明它,披上黑羽衣,杀死我,取代我。”老死神从未这么严肃过。
只一瞬间,小死神英俊的脸庞变得成熟而专注,依稀可见风干的泪痕。自此以后,他不能再笑再哭,除非将来的某天,也有一个合格的小死神像他一样,一点一滴吞噬掉上任死神的身躯和灵魂。
阳光有点刺眼,却看不清它的方位,世界有点旋转,黑羽漫天飘飞。
老死神像烧尽的枯炭,裂散在空气中,灵魂永恒消寂前,小死神听到他坦然的心声:我终于可以再次……再次为欢乐而笑,为悲伤而哭了,再见,孩子。
死神进行曲嘹亮响起,震得云海跌宕,斗志昂扬的节奏,却异常残酷忧伤的旋律。
“我忠于我的职责,我遵从我的荣耀,
此刻起,我是死神。
尊重每一份死亡,
高尚的,卑微的,纯洁的,污秽的,
我是公正的死神,
我自愿,把泪和笑化在心中,
……
我是死神!”
这是死神就职典礼上,穿上那件身份象征的黑羽衣时所使用的乐曲。
唯独穿上黑羽衣的死神才能知道,他们的心将被囚禁在一座冰冷无奈的宫殿中。
直到……一直到……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