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是我的归属。
看着车辙从泥泞之间的污水畦中碾过，我咧开嘴笑得酣畅。
初晨的阳光随着水面被碾碎，又悠悠的归拢成整片的金黄，暖人的色泽扎进瞳孔，光色回转，澄净的让人流泪。大颗新的马粪冒着潮湿的热气落在繁忙污秽的道路中央，再被来往的车轮压扁融进烂泥中没了模样。
这是一个热闹又杂乱的边陲驿镇，我在镇上最大的酒馆找到份卸货的工作，用劳力换取微薄的酬金。日子朴实而又满足，我觉得自己像蚂蚁，用虔诚的身躯感受土地赐予的最单纯的幸福。
此刻，我正站在驿镇东南边上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屋中，街上的稀泥一直延伸到草屋中央唯一的支撑顶篷的柱脚下，五个粗布裹身、年纪不同的孩子站在那里崇拜的仰视着我。
草屋四壁破烂透风，阳光柔软的从漏处透进，像神的手指忽然戳破这低矮阴暗的陋舍，灰尘在金色的光束中翻飞，如同受到震动骇然倾泻的落樱纷红。
灶边的女孩从我手中接过一颗裂开半边、壳上还粘着几根稻草、绒毛的鸡蛋，转身娴熟的打进大锅沸滚的开水中。
雾气从厚重的木锅盖边缘溢出，带着清水煮蛋所独有的鲜腥，悠悠飘满拥挤的草屋，再从四壁的破隙中钻出，冉冉融向初蓝的天空。
“姐姐好香……”
“姐姐我好想吃……”
“……”
……
孩子们抽搭着鼻涕，可怜巴巴眼馋的声音沸沸扬扬，就象灶膛里燃着的草梗哔啵清脆。他们的眼睛是深海中从未污染过的晶石，在肮脏的小脸上莹透盼望。
“不许吵。”女孩拿出严肃的口吻制止，弯腰掀开锅盖，顿时大蓬的雾气挟卷着香气腾散开来，每个人仿佛都被气味中涌动的灿烂给摄住，只是安静又贪婪的深翕鼻翼。似乎在意念中，如凝脂一般的蛋会顺着呼吸落进饥饿干瘪的肚子里。
“鸡蛋要留给哥哥吃，他每天的工作很辛苦，你们要懂事知道吗？哥哥一个人养活着我们全家人呢。乖！我一会儿给你们舀汤喝。”
女孩谨慎的双手将盛了煮蛋的木碗端给我，热气后的脸庞闪烁出熠熠爱慕，是迎接英雄那般的热切和羞赧。
“嗯，知道啦，给哥哥！”孩子们脆生生的齐声应着，眼中崇拜摇曳，仿佛我就是他们的救世神。
胸中一动，端视碗中成形的煮蛋，眼底悄然有了愧意。这样的欢呼我曾听到过，这样的爱慕我曾触摸过，也许还有更多的鲜花、烈酒、黄金、颂咏。
我曾也是神，在战场上一次次将猛兽、敌首斩杀的死神。只是，那些从脚下尸体中潺潺而出的鲜血，化作荆棘刺得我心疼。
大抵为了忠诚，为了荣耀，为了所谓神圣名下的杀戮。终于有一天我认为它们一文不值，那只是利益争纷的谎言。
生命呢？谁，倾听过生命？
抛弃所有，躲开追杀，我发疯般逃避出来，被这个从未听过我名字的小镇人家收留。
如今，每天我都会马厩中起身，赤着脚踩过污浊的泥淖……来到草棚，吃上顿清贫却无比丰盛的早餐，然后去酒馆重复十二小时将货物搬上卸下的工作。
凭双手的力气养活他们，简单而快乐。
他们因我带给人“生”来爱我，而不是因我带给人“死”才爱我。
这才是莫大的奖赏吧，记忆也随着时光逐渐远去，为了这奖赏，我愿抛弃自己的姓氏。
女孩额角带汗，轻轻抬手拭去，她在寸缕阳光中的身形犹如荷塘绯华。见我出神，调皮的伸出纤长十指在我眼前晃荡：“喂……”
话音都未落尽，将我拉回眼前的却是砰然破碎飞溅的木屑，以及横飞过来撞在身上的老人单薄的身体，碗打翻在地，蛋沾染了浊泥，像一个死尸的眼球。
孩子们尖叫着躲到同样颤抖不已的女孩身后。
草棚外满是戾气喧嚣的骑兵，长枪挑开屋顶，利剑劈碎墙壁，阳光霎然透洒到每个角落，起伏喧嚣。
“快走……”臂中老人奄奄一息，箭没入背中只剩翎羽，残酷的近距离射杀。
“对不起老人家！我害了你……我……”我手足无措，老人嘴角的鲜红再次化作鬼魅攫住我，犹如蜿蜒的岩浆灼焦了身体。
“我知道你是谁……不要想过去，……现在的你不过是我的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快走……！”血沫从他口鼻中喷出落在胸口，圣人般的缤纷纯粹，然后悄无声息的死去，眼中只有仁慈和担忧，全然不似以往死在我手中那些人，歇斯底里的诅咒和怨恨。
“叛徒！”为首的骑士趾高气昂，长枪直指面门而来。
我叹口气，轻轻放到老人，反手擒住枪尖，骑士被我从马上撕扯下来，受惊扬起的铁蹄即刻踩碎了他的胸腔。
顷息间所有锐器齐刺到前，下一秒马腿尽折，悲鸣彻空，士兵们纷纷滚落在地，刀光剑影间杀气腾腾，冷刃相交处血雾翻滚。
有一霎，那种晕红遮蔽了太阳，熟悉的液体喷出脖颈的声音像深秋凄离的雁泣。
利刃切割肉体的声音完全平息时，最后一个士兵的尸体擦着我倒地长眠，血泊浸入泥淖扩散开来，孩子们的眼中抖满了陌生的惧怕，是我……沾染了这些无垢的水晶。
我迈近一步，痛感传来血沿着腰簌簌洒下，胸前被剑斜劈开致命的伤口，女孩护着他们瑟瑟后退，仿佛我已幻化成骁悍的魔兽。我明白，那纤纤完美之下，不会再为我绽放莞尔笑靥。
“走吧，不要原谅我！”其实我想扯动嘴角笑一个，只是全身僵硬，重重栽倒在腐烂的泥浆中，没有人再看到最后的表情。
腐烂，是我的归属。
终于，不再是无谓的杀戮，而是为了让重要的人存活下去。
唯一 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
我感到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