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仓促而浪漫

六感泯灭,是悚人的死寂。

当那只猫倏得从土中蹦出来,头上还顶着两三束带根须的朝颜花时,我正坐在初春晨曦的河岸边远眺烟山。

素白的花朵,像昨夜偷访的客人,一拥而入,铺满了堤岸,浸得我欢欣难抑。

它一点都不像我想象中那种优雅冷峻的黑猫,或是纯白似雪的白猫。它的毛色再普通不过,杂灰轻淡,但是表面那层绒状的毛尖,像用采摘的蒲公英花球贴成的外衫,簇拥着它可爱无端。

“嗨,你——”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挠着头傻傻的笑。

“嗨,你拎的是什么?”它立起身子,用胖乎乎的前爪指着我手中的篮子。

“肉团子。”我掀开遮布,露出一颗一颗滚圆的肉丸,香溢鼻侧。

“那个……我饿了,……喵呜。”它说得疏懒,霸道十足,一个马步扎坐到花丛中,等着我把篮子递给它。

我被逗笑,将篮子搁到它身边,就地舒服的躺下:“吃吧,你还有理了你。”

天空是罕见的蓝,温润气韵,飘然浮动。

流云从一边淌过,偶尔有蝴蝶翩迁舞过,从这个角度看去,竟像是贴到了一个平面,幻彩生姿。

猫咪吃得酣畅,最后还不忘用粉色的薄舌沾舔前爪,捋捋胡须,它侧过头一本正经的发问:“你能请我的朋友也来吃吗?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哦呵!听起来像午夜飞行的魔法猫吗?我就是那个在幻雾街道迷路的少年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坐起来认真盯着那双眼睛看,碧目如玉,湿影陷人。然后认真的点点头:“当然,可是都被你吃了大半,你有几个朋友呢?”

“这就不用你管了。”它严肃的眨眨眼,周身灰色的绒毛一个跳动,便向后翻滚一圈,打翻了竹篮,香喷喷的肉团像被一封咒语鼓动,源源不断的滚出。

还略有点枯黄的草叶柔顺的舞动起来,似乎注入了欢快的曲调,草尖挨着草尖,肉丸在上面滚动,媲美一场浩大的出游,流淌到河岸边。

远山不再沉寂,隐隐轰鸣从那边刹那传到河堤,也许就是一场交响演奏会,河堤隆起一个大包,如同孕育一个惊天破石的秘密般逐渐膨胀,大地颤抖,浅静的河水涨起波纹,卷着淡蓝色的浪花高耸翻覆,盛开成有冰玉之态的莲。

终于,仿佛雁过长空的嘹唳划出斩痕,岸堤开裂。

为什么先冲出来的总是非洲象,脚边还要带着金钱豹?它们是一对约好了的铁打搭档吗?

后面跟着长颈鹿,河马,鹈鹕……。

我口惊目呆的张大嘴巴看着好似从诺亚方舟里拥挤出来的动物军团,顺着河床奔向下游,直至消失,根本顾不及再看我的肉团一眼。

脚下的震颤结束了,空气悠远而空旷。

它们像远古的神祇,轰轰然的现身,赶赴远方的盛会,再了无痕迹的隐匿。将一段惊世骇俗的片段,抛给像傻瓜一样跌坐在草地上的我,笃自揣摩真假。

“喂,喂,喂——,臭小子,还你!”可爱的猫爪在眼前晃悠几下。还没有回过神来,满满一篮肉丸就塞到怀中,一个不少。

“快说你的愿望。”猫咪弓背跳上我的膝盖。

“还是算了吧。”我想摸摸它的背毛,被它龇牙咧嘴的吓唬了一番。

“你想害我失信吗?”它倒好,随意戳弄我的鼻子。

“好吧好吧,我希望你长出第九条尾巴。”我发过誓,以后但凡再有猫让我许愿,都会说这条,好让它们摆脱轮回的苦难,以偿还我曾经的自私。

猫咪瘪瘪嘴,顺着我的小腿滑下:“那不是你的责任,谁也不会怪你,我也早就长出来了,说个自己的愿望吧。”

“当真?”

“当真!”

“那好,我想再拉一次她的手。”假装整理头发,我用手挡住脸,从指缝中看它。

“你!这等违反轮回的事,你知不知道自己会死的很彻底?!”猫咪没好气的质问。

“是灰飞烟灭,化成虚无,永不复生吗?我知道,你……是不是真想失信?”我满不在乎笑嘻嘻的回答。

“可别后悔!唉,后悔你也没机会来找我了。”它严肃的看着我背起双手,唔……两只前爪。

“嗯,开始吧。”我微微点头,用诚恳而感谢的眼神和它做最终的诀别。

“命。”它的眼神有点悲伤,围着我缓缓走上一圈,叮嘱道,“记住,遇到什么都不能开口说话。”

它踩过的地方金光跃动,骤然将我包围,明黄的粒子像烟火飞逐,似要将我融化了般刺进肌肤。

六感泯灭,是悚人的死寂。

再次有了听觉,是在人流熙攘的街道,有讨价还价的叫卖声,有杂耍的锣鼓铿锵声。

我坐在简陋的木桌后面,仔细的从左细数到右。没有她,没有她,还是没有她。

别着急,放轻松,深呼吸。

我自嘲的轻笑,想起了以前每个等她的日子,就这么安静的坐在桥边,看着她从缭绕着青蓝色雾气的路口朝我挥手,清脆的喊一声,再轻快的像只小鹿般扎进我的怀中。

春夏秋冬都等过,还怕这一刻吗?

不,这一刻多么的非凡,曾经隔世都不间断的守候,这次终于要划上终结了。

小贩一声高扬的叫喝悠悠飘向桥头,她站在那里左右盼望。似乎看见了我,朝这边走来。

请你把脚步放得慢点,再慢点,我好多看你一眼。

请让相聚迟缓的来,因为别离是异样的痛。

素白的纱裙,单薄的像片鬼魂,腰间墨蓝色的丝绦编成一束深沉的忧伤缠绕不尽,她的脸依旧生动明媚,其余的一切与我便都隐入了背景,消失不复存在。

“你能帮我算算这件东西的主人在什么地方吗?”她还是很快的飞奔到面前,那般任性,丝毫不遂我愿,手掌摊开,一把发旧的木梳,“我一直在找他,我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可我找不到他……”

桃木月牙梳——我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轻点头,我平静的伸出手,垂着眼只看桌面。

她也许从未发现过,这一直是我掩饰激动的小秘密。等她的时候,我爱看河面。

她把手放在我的掌中,细腻冰凉,掌心整洁圆润,手指纤长秀美,是平安聪慧之相。

我放心了,深情一握。倾注毕生的祝福,不过是在心底默念几个字:

忘记我,好好生活。

“无聊!”她受到了惊吓,花容失色,抽出手慌慌张张的跑开。

木桌后,“手相周易”的帜幡讽刺的迎风作响。

木梳遗留在了桌上,孤立无援。

我拾起它,突然心悸。

如我所愿她要忘记我了,竟然有泪从眼角滑出,我狠狠的用衣袖抹掉。

“这就是永恒的泯灭,包括他人对你的记忆,该走了。”猫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无限惋惜。

如同我从未存在过,如同我无处不在。”我笑着安慰它,看四肢到腰际逐渐化成沙尘,铺天盖地的金色水光淹没一切形影,分解了沙尘。

毁灭原来如此仓促而浪漫,最后一念,而后回归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