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草 灵珠 绕烟 碎

灵珠赢了,千年修行废于一旦,我颓然倒地。

​​千岛湖,千湖岛。

一叶轻舟,绰绰行来。

天色尚白,却有澄黄明月点在穹宇中。

楼亭飞檐,宫灯珠纱,磬笙相交,歌舞升平。这是皇帝的出游,才有如此排场。

蒸腾水汽之上香阁点点,是佛家的正气,大片出泥碧荷之下的缥缈幻象是溟颓妖气。

那么这乘舟的人呢?

这一弯扁舟浮于水面,是跨属正气,还是沾濡了妖气?

我立在舟尾摇头浅笑,这样的问题已不去思考几百年了。我追随佛家,便是正气。

“你盲从盲信。”她掩口嗤嗤笑着,弯下腰将手伸进水中划拨。

不置可否,只求宁静。

舟无桨,却行的飞快,似湖面上随风动荡的轻烟,穿梭在绿云朵般的莲荷中。

清嫩的花骨朵红得太艳,有点刺眼,忽然一个晃动,便猛然一挣从枝头跌落,点在水面上,化成一庭阁楼,没落荒败却蔓草蓬生。

“到了,但不宜久留。”我看着她娉婷上岸,推开朽门震下一层浮尘。

“知道啦,你越来越像那个绝情寡义的和尚了。”

绕烟是小蛇,被和尚收了去,要处斩刑时,我讨了来调教。虽极讨厌它们身上冰冷滑腻的皮肤,但总归是命,就当善事做个伴,也极为宠爱。

明知不该纵容她出来,却暗自怜惜她整日嘤嘤嗡嗡的对窗思家。

许诺给她半柱香的时辰,避开和尚私自携了她溜出结界。

“为什么是半柱香,不是一柱香?三柱香?或者是无数柱香?干脆你放了我好了,乐得清闲。”看着她撒赖,我不语。

她要去的地方,已是我的极限。那些可怕的记忆虽被漫漫岁月逐退到了过往,但偶尔想起仍会胆颤心惊。

和尚说过,痛苦幸福皆为过往,心不随物动,心不随意动,便谓修行。

于是,我来了,验证我的修行,真是自扰烦绪。苦笑着独在船中打坐,不去理她。

手指掐算,时间倏然就到。

“我们走。”

她却面露难色,磨蹭着不肯从玄关处下来。

“我不想强行迫你走。”

她忽然双手护腹,流落出焦郁:“对不起,我……我要生了……”

叹口气,摘下半片荷叶投过去,化做青幔垂下护着她:“快点。”

我知道生产不比吃饭赶路,催不得。可也没有办法,他们半柱香就会发觉闯入者的气息,很快赶到。

“你不问这是谁的孩子?”她隔着幔脸色苍白。

“我不问已知道,除了灵珠,你们的蛇王,还有谁能入得了你的眼。”只是你太不了解灵珠,我暗忖,“你也盲从盲信。”

“能为他诞下子嗣,是我最大的心愿。”她呦蚴喘着,扯下帐幔,玄关外的竹廊上一窝小蛇,青白相尖,不见碎卵。

它们张牙舞爪昂起尖细三角头颈,吐着火红的信子,‘咝咝’声像鬼魅吐出的阴风,把我拉回到那个洞穴,漫长的永远也爬不出去的洞穴。没有光线,没有视觉,耳力所及处唯闻这种‘咝咝’的追魂声。

“我盲从盲信,是为了爱,我爱上了灵珠,你呢?”她绞着裙带。

我楞神,又无可奈何,抬手看向泛白的掌纹。

“人家是为了天下芸芸众生,伟大不?傻瓜。”步履摇移,佩玉相扣,这从屋后款款转出的美人,除了绛草,还会是谁。她打着罗扇,依在柱边讥嘲着。

绕烟跪坐在那里,银牙咬着,陶醉的笑,几许得意,几许无知:

“灵珠说过,你终究是妖,只要你回头,我们还是一个阵营。”

“他的心早就石化,‘劝’有用的话,我……唉!”绛草走过几步,嘤嘤嗔着俯身翻看小蛇,朱丹过染的指甲伸过去,由着它们尚未长出毒牙的小口戳咬,左右玩戏,“好可爱的宝宝呀。”

她边孩童般的呼着,边用锋利的指甲掐断几只小蛇的头。血箭喷出,她无邪的拍手欢笑,媚媚眼角勾魂般瞥向我。

“你!——”绕烟几乎气绝,扑身上前就要护子。

绛草珊瑚石榴石镶边的月牙色缎鞋一挑,绕烟便已摔倒一边,左手腕骨尽断。

她是谁,她可是蛇后,普天之下最为阴冷狠毒的女子:

“绕烟啊绕烟,我才是他的妻。”

绛草用手拢拢鬓角簪钗。

“我不在乎,灵珠也不在乎。”绕烟勉强吱声,并不示弱。

“可我在乎,你们从未有人在乎过我是否在乎。你睡在我相公床上,又待在船上那人身边这些年。我不过是女人,我会恨,懂吗?”她有绝代风华,亦有绝代恨意。

墨色漫起,蛇毒如四合的夜暮逼仄过来,无处躲藏。

“救救我的孩子。”绕烟念着,含泪抬首。

呃,蛇的泪,我正视。

传说蛇的泪是最虚诈,而又最叫人心痛的东西。

此生我见过两次,那是厄运的象征。

“业孽,躲不过的孽。”我仰天叹。

月半星稀,毒雾缓缓升腾。

掌纹愈加白亮,光陡然从中破出,百合幽香逐散了妖毒浊臭。

墨色褪开,绛草瞬时被抑住动弹不得,像凝在一块琥珀中。

这是和尚教给我的力量,名为“净”。

“绕烟,还不走?带上你的孩子!”我断喝。

绕烟回神,盘起幼崽纵身入水,腰肢拧动潜出好远才回头,泪落下,中有歉疚。

逃命中的道别,大概后会无期,我从绕烟消失的方向收回目光,一转头绛草已在眼前,举扇为刀抵上胸襟:

“她和灵珠合伙骗你,如今这陷阱怕是再也走不出了,你还护着她,傻瓜,碎。”

碎?

碎!

犹如五雷轰顶,这里果然是我的极限。

她突然扔下刀,扑过来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怀中,香肩微颤。我看清了她髻后的簪钗,一圈温婉血玉镶成的梅瓣,当中嵌着我从河床上捡来随手送给她的白石,光泽已褪。

那是百年前的事了?抑或是千年前?

“好温暖,碎,别叫醒我。”她羞喃道。

“绛草……”我不能再看,拧过脸去,心底某处隐痛不堪。

我记得,蛇的泪我见过两次。第一次,是绛草,那个我要离开的早晨,厄运之泪。

“你终于不敢正视我了,你这伪君子……,碎……,终于又叫了我的……名字。”她喜悦无比,扳过我的脸认真看我,“这次我不会让你走,你也走不了了。”

船底开始震动,一串接一串的涟漪从湖面散开,泡沫从湖心处不断翻腾上来,瘴气惊飞夜宿的水禽,凌空约莫二、三丈高了,却像被突然折断羽翼,生生跌落泡沫的中心。

那里倏然涨起一个水柱,通透的柱体中,是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

水鸟全都扑棱着掉进深不见底的撑开足够大的喉咙中。周围的碧荷齐刷刷枯萎,蔫成黄褐色,强大的妖气足以遮蔽半个苍穹,早不见灯影祥和的正气。

双手暗扣无名指,却无法狠心推开绛草,我还在欠她的吗?

心神合宁之前,就听到一声森森朗笑:

“一点没错,你走不了了,碎,我们又见面了,气色倒不错,身子骨我瞧着怎么有丝憔悴呢?叫你不要亲近那和尚吧,现在打不过我可怎么办啊?”

一个俏生生的公子哥,皓齿红唇,俊朗挺拔,气度不凡,哪有蛇虫类的猥琐爬相。

他站在缓慢平复的湖面波浪上,宛若脚踩白莲的渡佛。

一身紫色儒袍,飘逸洒脱,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完全抹去了蛇族天性中的邪媚。只是头发当顶束起,皆结成小辫,贯通了串上粒粒璎珞。

是灵珠,唯一能配得上绛草的叛逆不俗的灵珠。

“我走了。”我欲轻轻扳起绛草。

她却搂得更紧,语丝哽咽:“你还是要像那一次一样狠心的走吗?”

“绛草……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她凑到耳边,丹唇冰凉,“太晚了,晚到……你必须知道,什么是……恨!”

肩膀一痛,她已就势咬下,獠牙戳进那里的肌肉,毒液便随着断裂的毛细血管迅速行将到静脉,马上就会游走进心房。

先是胳膊,然后是半个身子,我却感觉不到自己在怨她。

真是我欠她的呢,就像曾经那场可怕的遭遇,也是这个缘由吧。

和尚渡我时曾问为何无怒无怨,只留恐惧。

我答,是该还的债,要怒什么,怨什么。

头晕得厉害,眼前晕黑,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点点将我往下拽,拽我回到那段早已封存的记忆中。

那次也是绛草,她咬了我,只是在手臂上。

我们躺在品红绣云锦被中,她伏在我的臂弯,捏起一缕乌丝般的长发,轻轻划扫着我的胳膊上清晨阳光洒上的痕迹。

记得有只黄鹂从窗格中误钻进来,停在昨夜我们合画的慕仙图上,偏侧着小脑袋婉啭不止。

听着它“啾啾”脆鸣,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简单满足的死。

她却现出原形,将黄鹂吸进嘴巴吞入腹中,然后把我投入那条邪恶的隧道,嫁给了灵珠。

遥远的后来,我只有站在夏日正午的艳阳下,才敢些许回忆,也总有毛骨悚然的阴翼掠上当空。

十年?百年?还是足足千年?我都和蛇群肌肤相磨,肩踵相接。

在那个布满成千上万条毒蛇的洞穴中,没有日夜,没有时间,它们蜿蜿蜒蜒的从我身上爬来爬去,贪得无厌的反复吸吮我的血液,我不张眼,不呼吸,甚至一动不动,听它们拧成一股股争斗玩嬉。

直到有一天,我也从骨头里开始冰冷,对每一种毒液都可以麻木化解的时候,它们把我当成了同类、或者一块顽石。

当我在某个开春顺着蛇群涌出山涧洞口时,我只能记得这辈子极讨厌那种冰冷滑腻的皮肤。

还有一种蛇毒我无法化解,那就是绛草,也许像心结,永远不愿去化解。

和尚说过,包容便是化解,我深信不疑。

灵珠在那边打趣:“碎,拿出你的气魄来,拿出我们在一起恶战七天七夜的狠劲来,你的霸气呢?你曾嚣张不可一世的劲头呢?我说过什么来着,绛草,你昔日的英雄已被打磨成了一条驯服的小狗。”

“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绛草,你也不再是我心上唯一不解的毒。”说完这些,脚下一阵发软,我解脱了。

幻出分身把她轻轻抱离,放到岸上。

舟随念动向后飞飘,不经意撞到一个莽汉身上,他浑身上下钢圈束身,裸露处褐色肌肉虯结。

我忍俊不禁多说一句:“灵珠,这银环蛇什么时候成了打手形象。”

“亲切,好亲切,听听你这话,碎,你注定成不了佛,回来和我们站在一起吧。”灵珠拂掌大笑,

“恰恰今天是他追你,不是我。倘若你愚守正气不肯动手,那便打不过他,他会追你到天涯,倘若你本性一显杀了他,即证明你还有妖气,背叛了佛门,我们终归站在同一边,左右都是好消息,真开心。”

无须再多逗留,舟若薄纸迅速滑退开来。

我以为我很快,可须臾间,莽汉便跟上来,紧贴船弦,锋利手刃始终离我半寸之遥。

我一退,他一迫。

如追魂的鬼魅,粘在舟边挥之不散。

这算什么?突然体内有股蠢蠢欲动的戾气被我压了回去。

咫尺之遥,庄相普生的佛法重地,梵诵兰鼓,佛号檀香的人间净土。

口中念念有辞,携舟毫无阻碍的穿过闪动着薄薄琉璃光的结界。松口气,不沾佛法的妖是进不来的。

阴溟雾气已被隔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永远只有三月桃花,柳梢春暖百合。

脚畔有响动,一扭头,他从水下钻出,秃顶上沾着水珠憨厚地笑,暗中刀锋逼上。

“你为何能进来?”我惊讶的质问。

他一咧嘴,嗡声嗡气地回答:“王说你今日必心动,心念一动便修行皆废,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

我自然是不信,有和尚在,怎能看我再度堕为修罗。

况且,哪怕是我的极限,我的绛草,我心都未动丝毫。

转身弃船,凌空纵上空中大殿,和尚在那里,我要讨个明白。

佛祖大殿碧瓦朱窗,金身灿灿,磨得光滑的青石地上,和尚在扫尘添香,不知哪来的笃笃木鱼声,戛然而止。

“和尚救我。”我跨过门槛。

“那你就不该救小蛇。”和尚不回头,声音从后脊飘出,像从未受到打扰般专心致志。

“为什么?它们是无辜的命。”

“没有什么是无辜的,有因有果,有债有还,它们是妖。”他提起扫帚叹息着向黑黢黢的后堂走去。

“生下来是妖,就无法不罪吗?”我勃然大怒,更是有点哀戚,伸手拽他,被他身上的浩然罡气反弹了回来。

“碎,这是你盲从盲信的根源。”他的背影中恍然叠着一个身影——是绕烟!竟是绕烟!!依旧掩口吃吃的笑。

沉重的门扉在面前紧闭,地下仿佛升起数重寒意,剥夺了我的力气,心切切实实的陡然颤痛。

灵珠赢了,千年修行废于一旦,我颓然倒地。

莽汉怎会错失良机,欺身就刺,半个掌都没入我胸口,并没有血喷出,他错愕,已收不回掌。

我反手一拿,轻易捏碎了他的喉咙。

我面无表情,只顾着自说自话:“别说是你这只有九百年修为的蛇妖,就算灵珠亲自来,也奈我不得。”

可是,纵然我已活了6000年,那又怎样?

我还是没有看透和尚骗了我,他从未信过我。

我盲从盲信!我盲从盲信!……

破空长啸在这正气之地回荡不熄。

我要掀了这堂皇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