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的亡魂,列成特殊的图腾,它们在向头顶浩瀚的星空呼喊,召唤一个宇宙深处的回应。
是雪原,如此通透,以至于他们嘻嘻哈哈闯进来,我便从晶莹的冰壁上,看到了无数条倒影,一阵惶惑,继而温热逼辄。
光线极刺眼,是冰雪遮蔽了太阳后留下的肃白。
他们披着这层白,晃动,观察,探讨。
仿佛很熟悉而又兴奋的唤我的名字,触摸我的脸颊。
“不要来这里,回去!”我冷着脸不领情,拒之千里。
笑声尴尬的中断,他们面面相觑,短暂的无措。
有人在背后拉了下我的衣服,怯懦的说:“我们有点饿。”
打算一绷到底的心肠,终究是软了半分,转身硬邦邦的丢下句:
“跟我来。”
漂亮的咖啡馆,馨暖的蛋糕店,高雅的西餐厅,沸腾的慢摇吧,……。
统统无人选择,偏偏一致涌进黑铁风格的驻军食堂。
清一色白哗哗的各式意大利面,由毫无表情,动作机械的服务生,从方形不锈钢桶里,盛到喷着迷彩漆的铁盘中。
数样配菜呈列的井井有条,色彩丰泽,再挤上里海鱼子酱,或者淋点克里特岛橄榄油……,也许勉强算得上美味。
但我没有丝毫胃口,叫上一杯威士忌,特意堆加了好多冰,从口腔中直灌下去,冷冽沁心。
一口气喝完,余光瞥见他们热热闹闹吃得起劲,大赞食香,便烦躁的吼道:“快点吃,吃完了滚。”
又是一次短暂的停顿,随即不以为然,笑着推搡我坐到他们中间,举杯同饮。
本来要拍案发怒,却被一张张满溢热诚的脸催化。忍耐着闷头同饮起来,一直放在桌下的左手,攥得紧紧,捏出了汗。
片刻,嘈嘈切切的脚步急速接近食堂,我猛然起身,将酒杯往桌上一砸,大喊:“快走——,走!!”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食堂的门被数双黑头军靴踢碎,几支高压水枪同时喷射。
尖叫,嘶喊,奔跑。加上闯入者的喝斥,暴力控制……,让场面一团混乱。
餐桌被掀翻,食物杯盘残渣满地。
刚从峰顶抽取的雪水,夹杂着冰碴,铺头盖脸的喷射过来,冬天的厚纤维衣服迅速浸湿,膨胀,寒可砧骨。
“全部跪下,双手放置头后……,全部跪下,双手放置头后……”
我按住身旁盲目反抗的人,自己试图抬头去解释什么。
刚一越过某一个高度,水柱便对准头脸。我无法睁眼,无法呼吸,左右扭头避开压力,在水与水的间隙大声告诉身边的人:
“坚持!……坚持!……挺住……”
我想告诉他们只要挺过去不晕厥,便有活的机会,可出口时,只能变成竭力的“坚持”,无法再多说什么。
如同一次雪崩,我闭着眼都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白,在凛冽的威力下翻滚,雪灌满了全身,堵住了鼻孔,耳朵,嘴巴,直至沉重僵硬的深渊,引领你走向迷失……。
无数人的生命将会在迷失中走向终点。
“不!”一个激灵,我重新有了知觉,好似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冰冷,光滑。
逐渐转醒的视线里,两个裸着上半身的强壮男人。一个提起宽刃巨斧,按准我的颈项就要剁下来,另一人见我呦呦喘过气来,示意他暂缓动手。
已经硌出豁口的刀刃离我下颌只剩一公分的地方及时停顿下来,粘连的细小肉丝和粉红骨髓浓腥扑鼻,有几滴滑落至脸上。
我压住胃的翻腾,推开霍霍斧刃,勉强坐起来。口袋中的烟也湿了个透,摸出一根夹在唇间狠狠吸口新鲜烟草的香味,算是缓了过来,不忘讥诮:
“你们还真是一丝不苟,我这命险些没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则,凡是坚持不下来的,都要淘汰。”持斧的人抡起沉重的斧背靠在肩头,单手摸出烟点燃,递到我嘴边。
“其他的人呢?”
没有人回答。
吐掉湿烟,我不客气的接过来抽上两口,青缭的烟雾在呼吸间舒展升腾,烟头猩红,一明一灭,花岗岩的地面湿漉漉的,是冲刷稀释后的血污,沾黏上满衣满手,穿堂的风啸叫不停,砧骨的寒气。
“魂淡到底了,那些人我认识!有朋友,有亲人,你们懂不懂!!”长长的银白色的烟灰,忽地抖落,我的心一抽搐,出离了愤怒,弹开烟头咧嘴就要上去拼命。
他们避开正面的拳脚,左右挟住虚弱的我,烟头滚进远处的一洇血洼中,‘嘶啦’熄灭,红雾冉冉。
一门心思的想救谁,是妄言。
“你能坚持十二次都醒来不容易,我们劝你珍惜生命,不要触犯规则。”
“去他的……!”骂完一句,我突然蔫了,心中紧涩,除了谴责自己,还能谴责谁,我无谋无能,只能做最后的请求,“让我看看他们……。”
“你呀你,再这么下去,小心自己离死不远了。”两人把我拖进一间湿淋淋的小屋,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这是最后剥下的三张皮子,其余的已经收归到仓库,你慢慢告别吧。”
周围很黑,只有晾晒撑架那边打着橙红的光。
切掉了头、臂膀、和腰部以下,便得到张桶状整齐的人皮。
精湛的剥离技巧,滚完硝,断口处用烙铁小心收敛,再缝上优美细碎的针脚,蘸着褐色的草药,镌诗雕画,一行行的魔咒困住惨亡的魂魄。
伸出手指去抚那些仿佛依然鲜活的汗毛,光缕下透明飘渺。
似有人在背后拽了一下,笑嘻嘻的说着:我饿了。
扭回头,灰雾重重,载着声音忽来又去。
悲伤的……我饿了,悠闲地……我饿了,惊惧的……我饿了,欢喜的……我饿了。
我站起来,等着这些声音幽幽散尽,摸索过一段漆黑的通道,像穿向地域的行程。前面有门,缝中透洒的是星光。
抬脚踢过去,门应声而倒。
风像海潮扑面,剐肉般凌厉,我想那是困顿已久的幽灵。
放眼,成千上万的人皮,列成特殊的图腾,它们在呼喊,它们在向头顶浩瀚的星空呼喊,召唤一个宇宙深处的回应。
像是在诵读什么,是无限趋近时间的迅急和缓慢,天地间回声隆隆。
要给他们自由,一把火焚尽所有?
还是继续等待一个未知的回应?
我头疼欲裂。
赶来的数人从背后踩倒我,压住挣扎。
像手中真的握满了杀戮的罪孽,我沉重的转醒,冰冷却又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