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冰湖

我倦极了,刚才的长吻如同耗尽了我毕生的流连,留下来的只有一具空泛苍白的皮囊。

我回忆不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蓝,似乎是深邃的沉沦,又似乎在幽墨中透着一层蝉翼般的薄光。

它们不是透明的,而是有形体的,让我想起了森林中临近黎明时,贴着地面流动的晨雾。

我就站在这种蓝中,和我温柔的情人缠绵吻别,然后转身回家。

像是在这个古老的地域上足足生活了百年,韧藤蓬满了整个房车,远看倒像金黄斑驳的装饰。

登上车梯,扯下藤蔓,拉开尘封许久的车门,熟稔的走进去,找到床的位置,一头扎倒。

我倦极了,刚才的长吻如同耗尽了我毕生的流连,留下来的只有一具空泛苍白的皮囊。

呃,我需要休息,原来即使在梦中,也会这么困,这么累。

室内一切都是黑色的,狭小有序的空间,蓬松舒适的枕被,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安心的景致和颜色。

门在右侧,敞开着,微透星光稀薄的亮泽,森林的深蓝一点一点从门外渗进来,调和渐浓的倦意,再袅袅上升,折射出贴着屋顶抱壁盘踞的人影。

他的危险冻结了我们之间三米的距离,那是一种比死亡要冷酷的气息。

寒气从心底某个部位激出,逃跑是我所能做的唯一反应。

“嘘——。”他像一张网,软绵绵的罩下,伏在我身上,没有半分重量,看不清面孔的细节,只有种嘴角流露的微笑见之难忘,“跟我回去。”

我的“不”字被生生咬断在喉底,他用细如蚊虫吸管的针在我上唇注射着冰凉的毒液。

刺痛反而给了我勇气,伸手一推,竟然穿过了他的身体,狼狈的以逃命的速度跌出房车,钻进低密的林叶中,唇部的针眼火辣辣的痛。

他没有追来的意思,又或是胸有成竹,依旧抱着手臂满不在乎的耸肩:

“我知道找你的办法,猫和老鼠,收收放放。”

我恨卑劣的威胁,却赫然被那种眼神所震慑。

心惊肉跳的摸出手机按下号码,这是第一次在梦中准确无误的按完数字,也是第一次心之所想的接通信号。

庆幸然而无人应答,如当头倾泼的冷水将我置于濒临崩溃的绝境。

没人接听!没人接听!还是没人接听!

颓丧的扔掉手机,我来到苍老的橡树下面,片刻的祷告后,搓搓胳膊,坚定的推开树皮秘门只身走进那条从森林冰湖下面穿过,神秘危险的甬道。

像一条活着的动物的食管,周围一片滑腻,深红肉色的四壁不时凸现‘噗嗵、噗嗵’的蠕动,潮湿新鲜的血肉的味道在这里形成上升的暖气流,托着本来生活于湖水中的鱼,在空气里飘游。

橙红,宝蓝,碧绿……,它们像吹在风中的鲜艳旗帜,悠然自得,三角形的身体和尾鳍甚至扭动的很可爱。然而,从甬道中留下的累累白骨中,你无法忽视它们细密锋利的锯齿和艳丽鳞片表层附着的剧毒。

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次呼吸都有着心惊肉跳的难捱,我尽量贴住令人作呕的软腻污浊的两侧腔壁行走,再用咒语把自己变得透明,或匍匐翻滚,或侧身跨越。

刚有一点点顺利通过的小得意,前方咆哮的野兽便将我顷刻冷却。

它们的眼睛是鲜血滴染成的残暴,它们的皮毛是淬抹毒液的钢针,它们的嗅觉不放过任何活着的微尘,它们的吠叫,可以把灵魂拷问出纹理。

是GARM,活生生的地狱犬。

它们狂躁、不可一世,腾身全力冲撞过来,我怎么可能不害怕。

GARM是灼手的尖岩,是沸腾而起的旋风,迈步中自有撕碎一切的蛮猛。

下意识的吸气,撤步,向上跃起,两段弹跳,从壁管脱出,一头扎入冰湖。

象是给我打破湖底宁静的惩诫,它剥夺了所有的声音,以绝对的无声和严寒考验我的耐力。

低温使水失去了原有的活跃和透明,几乎如半凝的琼脂,发着青白色的光,明明清楚可以不用呼吸,但一口气憋在心底,我像要窒息,一抬头,艳丽的鱼群游在上层,剧毒不可触及,却幽如幻境般美的无以复加。

我躺在湖底忘了动作,从这个视角观察,冰湖不再是终年笼罩在雪雾下的一个整体,而是由成千上万个流动熙攘的水块组成。

光线从不同的棱角和水隙中折射出来,宛如闪烁卓绝的钻石群,随意张望都已旖旎逼人。

我都几乎疑心误打误撞入某个童话世界时,石碑像个幽灵,从湖底白色的泥沙中浮出,褪去小南风般的潮湿迷蒙,它真实、粗砾,带着身上镌刻的古老咒语,索取逼仄着我的声音。

“柯里迪桑亚,Colidysonjea.”

我无法知道咒语的意思,但我有个直觉,只要把它念出来,就意味着屈服,我那些兴致昂扬、信心满满的逃亡便宣告解体。

似有一种比寒冷更冷的东西从上至下贯穿,我惊觉过来,一踩水,向湖面游去。

Garm犬的吠声在岸边连成一片,它们嗅到了我的接近。喘息,攒动,兴奋而张狂,巨爪拍碎湖面终年冻结的厚实坚冰,携着压垮冰湖的力度,等待狩猎。

我胆怯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无法直面来自于他的挑战,或许我至始至终没有勇敢过。

我缩回水底,而石碑在每块钻石的光泽中倒影飘荡,咒文刺入眼睛,生疼。

沉浮交替间,我丧失了思考,搁浅了尊严,冷冽的水仿佛密集的钢针,扎破肺的壁垒浸沉进来。

我选择了屈服,在我嘶声厉喊出:“柯里迪桑亚,Colidysonjea.”的时候,我在心中狠狠的嘲笑自己,然后绵软的依靠在石碑上,失去了意识。

剧痛从膝窝处传来,刺激着神经把我从游离中拉回,再次睁眼印入眼帘的,是那片绝对的白,无暇,酷寒。

雪霰在贴着地面的地方被旋风卷噬,此起彼落,打磨着上千年来沉积不变的冰层。

不是棱角,便是弧度,这是个雪意剔透的大厅,所有呈设都就地取材,挖开冰层凿出器物的样子。

长桌,高椅,酒杯,花束,……。

拱顶的弧度上还倒映着着壁炉中的隆隆火光,似响彻一世的琳琅。

熟悉又陌生,怀念而又厌恶。

追溯疼痛的来源,是束住膝部掌宽的钢条,边缘都打磨成阴恻恻的利刃,算是一种刑具,绑在关节处,身体无法弯曲,忍不住要动,刀刃便会割进关节上下的肉里,是对体力和意志力的绝对考验。

他已经换下了刚才森林中的黑袍,披着洁白的大氅,抱臂微笑:“你有你的骨气,我有我的办法,你最好不要跪下,能站到最后。”

我想象不出来,或者说不愿相信,那样一张富有雕塑感的嘴唇,怎样吐出这些教人胆寒的字句。

但是只有一种感觉,我又回来了,他的一个语句一个脾气,这里的一场风雪一层温度,我再也熟悉不过了。

我又回到了这里,我精美绝伦的地狱。

侍卫押送上来两个人,我看不清楚面容。

他定定站在那边观察我的表情,许久,一摸下巴。似乎心血来潮又想起了什么作弄人的招数,走到壁炉旁。轻笑,从壁炉抽出半拳大小的烙铁,已经被火焠的橙黄,表层还‘嗤啦啦’燃着火苗。

我浑身寒栗,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对他那些阴鹜的刑罚不是害怕,而是厌烦,烦到想呕吐。

“放松,我不会碰你。”他径直接近刚才押来的人影,烙铁丝毫不犹豫地朝位于右边的人脸上烫去。

火光腾起的一瞬间,我看清了那人的容颜。

“不要——!!”我哀嚎,音量甚至超过那边的惨呼。

皮肉在烙烧下变形嗞响的声音,伴随着弥漫而起的烟雾焦臭,直接刺穿了我的心。

“你杀了我吧。”再也无法支撑,跪倒在地。膝盖处的钢束深割入肉,扣上了骨头,‘咯’一声楔断腿骨的剧痛,都不及刚才看到那幕的苦楚。

“死亡,不足以让你体会痛苦。”他笑得癫狂,眼神浴血。

他得逞了,我的确痛苦了,而且生死不如。

我在地上翻滚,血在身下一寸寸漾开,胸膛像被撕裂了般灼热,有东西一点一滴从里边掉出,罄尽生命,独剩空虚。

低头看去,是心,脆弱,稀薄。暗红色缩成一团,瘫在血泊中,载满毁灭世界的愤怒,却无助。

我很少这么痛……这么痛……。

因为那是我的弱点,我的珍视,我的不忍和歉疚。

因为,那是,吾爱。